朔漠 (五)

古架,cp韩叶

传送门:(一)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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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漠 (五) 狭路倾华盖


“嗳呀,广府的沉香?”

“林邑的,”叶秋侧过身去,见来人正好迈进宫殿的内门。“哥哥。”

春日晨早的阳光穿过皇宫墙壁上木头雕刻的窗棂,将王室的徽记投影在冰凉的地面上。他早已厌倦了这些花纹。十年来悠闲而空虚的日子里,他盯着它们已经太多次了。

“别这么叫我,”那个长相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,但从迥然不同的神态和衣着看,又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叶修冲他摇了摇手,“也别再喜欢南方人的东西了。我说,你做了这么久的万人之上,能不能把个性稍微改一改?”

南方和北方的差异,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过。南人嫌弃北方渐渐被渗入的狄夷之血,北人不屑于南方纵情声色的挥霍。这种彼此间的轻视,从普通人的谈话里也能体现得出来,也就是说,是所谓的“世风”。

被江河分开的土地好像正被撕裂,但不可否认,它仍是件庞大的整体,它奄奄一息着,不肯死去。

“如果你们这些做臣下的,真能像对待皇帝一样,对我敬畏一点的话。”叶秋说,无奈地看见哥哥在胡床上坐了下来,还悠哉地晃荡着脚。

“你不是皇上嘛,”叶修研究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,好像很新奇的样子。“那不就是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有什么喜欢的,直接宣布是你的就好了?”

他很少看见哥哥穿宽袍,至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那家伙大约也是穿胡人式样的窄袖窄衣的多。欸,看来从骨子里就不是个乐意养尊处优的人啊。

叶秋把哥哥的揶揄忽略了过去。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,哥哥的话千万不能全信了。

“说起来,这次让你去朔北玩了一遭,不无聊了吧?”

“至少十年,北方的边境线上不会再有战事。”叶修看着他的眼睛。这一瞬间,他忽然又觉得叶修是无比认真的,甚至有一点叫人畏惧。“当然,对于在国都的你来说,会少读很多折子,大概会更无聊一点。”

他们一同笑了出来。笑声在辽阔的宫殿内部回荡着。过了好一会儿,房间里才重新平静下来。

“恐怕除了我,没人会觉得,当皇帝也是件苦差事。”他说,走到黑檀木的桌边,丢下一封被他捏住好久的折子。八折纸笺,纸是上好的宣纸,很稠,要撕破都不容易。

“给你封了个郡公。”他懒洋洋地向哥哥宣布道,换来了一个略带惊讶的眼神。

“我不需要这些东西。”叶修的语气就好像在拒绝一道他不喜欢的菜。

“你打了胜仗,这里也是赏罚分明的,”他提醒道,“叶修,你根本就不懂这里。”

“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多,叶秋。我是你的臣下,不是你的学生。”

“是啊,”他眯起眼睛,也沉下脸,“臣下也是你自己愿意当的,你是不是又要这么说了?你以为你征伐得了这个乱世,不想被困在王座上,所以出走了,是啊,是啊,”他来回走动着,衣饰随着他的动作窸窣作响,“十年了,你离开洛阳已经十年了,现在又如何了呢?你有没有想过,我们都总是要死的?”

“那既然难免一死,为什么又要给我那么多虚名?”

“不是我要给你,是律令!是别的人,”他连连摇头,焦急地看着他自以为是的哥哥,“有多少人想依附你的势力,以求取荣华,又有多少人暗中勾心斗角,试着排挤,陷害你?普天之下哪里都是我的?那么多的士族、门阀、贵戚,那么多的陈规旧律,花言巧语,凭皇帝的权威,或是你的武器,都是不行的!你从来就没有明白,因为你看不起这些!”

“你是一国之主,天下黎民的守护;我是你的兄弟,为你维持这个国家,同时远离朝堂,没有人能在战场上杀死我,我向你保证。所以,你有什么可担忧的?”

他注意到叶修的语气变化了。有那么一会儿,他差点以为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。

“我担忧你。”叶秋想了一刻,说,“不要再立下更大的功劳了,否则,你会越来越危险的。”

叶修露出很无所谓的笑容。“我不怕。”

真是叫他无话可说的回答。

叶秋放弃了把对话继续下去的努力,他慢吞吞走到殿外去。起风了,庄严的大殿在风中自然是巍峨不动,只有飞檐蹲兽下缀着的铃铛轻轻摇晃着,发出细小的声音。

他将手放在石制的围栏上,凉意顺着手指注入身体。他在心中自嘲地笑笑。这座怪异的围城啊,总是如此幽静,却又包藏着一整个天下的暗流汹涌。

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。他知道叶修也跟着走了出来。

“我记得,我们刚刚来洛阳,来到这里时,我还问过你,为什么皇宫总是要建造得非常宏大,庄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。”

叶修走到他身侧,停下了,他点点头,复述出了那年他留给弟弟的答案:

“因为除了宏大,这里什么也没有。”

宫城是洛阳城最中心,也是最堂皇的所在,然而实际上,这里却比城墙外的郊野更要荒芜。

兄弟两人并肩举目,望向遥远的前方。洛阳周围都是山,在这个万里无云的早上,触目皆是翠峦叠嶂。

“邺都的郊外就没有山,”叶秋说。邺都,是他长大的地方,在那里,他有着很多与哥哥相同的回忆,当时,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。“黄河边是广阔的平原,站在邺都的城楼上,要是这样的晴日,可以轻易看见六十里之外的景色。”

“我还记得,每到夏天,你总是要拉着我陪你去冰井台,看他们是如何从冰窖里把冰块拖出来,放到马车上,再拉进城里。对了,我一直想问你,每天完全一样的事情,你为什么都看不烦?”

“我们要是能……”叶秋拼命回忆着年幼时的记忆,那些模糊而温暖的片段让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感伤,“要是能再回到邺都,该有多好。洛阳就像是一座囚笼。”

“行行好,你是这里的主人,你最没资格这么认为。”叶修提醒他。

“你又不是我,你也没资格代替我以为,”他回嘴,“是我想要这顶王冠的?想必你也一点儿都不喜欢它,也不喜欢洛阳,所以才会偷走我准备好的行李,从这边逃走。”

叶修看向他,似乎是被他的话噎住了,“不,我不是……我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来阻止你逃走。外面,你应付不来的东西太多了,我是你哥,我不能坐看你去送死。”

“你的确是我哥哥,”叶秋承认道,“可我们也是同一天出生的。”

他当然知道“外面”非常凶险,无论是南方,还是北方。江陵失陷,三十万被俘虏的南朝人不分老幼,都不得不冒着冻雨,徒步跋涉到长安,将近一半的人没有走完这段路。这是他听说来的事。而邺城雷暴,凤阳门的大火,都是他自己的梦魇了。胡羯在城池外徘徊,烈火烧毁了所有的退路,他和叶修跟着流离失所的人们一直向西走,走着走着,就下雪了,抵达时,洛阳城正被埋在雪中。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洛阳。

在那个相同的时刻他就知道,他和哥哥再也无法回到邺都了。至少是,再也无法回到他们所知道的那个邺都。

有太多鲜血了,壮烈的身死,忧伤的殉亡,尽欢而散的悲凉,醉生梦死的麻木。动荡使平民蒙难,也使得贵族之间互相残杀。没有人的力量足够到可以将这分崩离析的一切再次统一到一起,也许,这就是所有人痛苦的根源。只能在越来越深重的鲜血中徒劳地挣扎。

“我的确很讨厌年轻贵族的生活。除了读书、狩猎、酒宴、歌舞,还有什么别的?每天都一样,是很平稳,可也未免太乏味了。”

“你觉得我就会喜欢。”

叶修挑起眉毛,斜睨了他一眼。“运冰块那么无聊的事,你一整个夏天都看得津津有味。”

“当然有别的,”他转而去回答叶修之前的反问,“很多很多……你不会记得,因为你再也没有参与过了,不是吗?你跑走的第二天早上,我第一次坐在王座里,看见大臣们在宫殿外解下武器,手无寸铁地走进来,我觉得我一直害怕得发抖!这不是我想肩负的,叶修,而且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我在主宰什么,我只觉得无能为力!”

都不是我的。他苦涩地想。君王也是个我不想要的虚名啊。如果能回到邺都,或者换个时代,让他们作为普通人而不是王族出生,哪怕日复一日都是平淡的生活,他也愿意付出现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。

叶修看着他,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。他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僭越了君臣之礼,只剩下兄弟情分。

“别再想不可能的事了。你做得已经很好……比我所能做到的,好太多了。”


市集上人来人往,走不过半条街,邱非觉得已出了满背的汗。

他只好冲前边儿的人喊道:“宋奇英!”

少年一眨眼就转过身来。他看着宋奇英目光炯炯的双眸。真跟小老虎一样,他想。

“你一脸的汗啊,”宋奇英用他一贯的认真口吻说,“要不,我们去买点喝的?”

“有茶摊吗?”他左右张望着,一边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。尽管他和宋奇英都是身高过人,这会儿被困在集市里,看到的多半也是人头攒动。

“你要求倒还不低啊,贵族们才喝茶叶,”宋奇英逆着人潮,挤到他身边来,同时压低了声音,“像韩将军,张先生那样的,都不敢说能天天喝得起。”

邱非不说话了。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,宋奇英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。

“牛奶?”

他望过去。那张摊位上摆了若干个小碗,像军阵一样整齐的列着队,头一个碗里,盛满了白色的液体,阳光照着,也很招人喜爱的样子。

不过邱非有犹豫。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。

这个细节当然没有逃过他同伴的眼睛。

“我说……你不是北方人?”

他看着宋奇英的眼睛。很亮的,虎虎生气的眼神,让他觉得,这个人应当是拿他当朋友的,于是。

“我是南朝人,我的家族在扬州一带。”

宋奇英愣了一刻,很快便回过神来,重新向他笑了。“原来如此。”

他很感谢宋奇英没有追根溯底地问下去,这是个人人命若飞蓬的时代,颠转流离的背后,大多是血与泪的故事,不容易有这么晴朗的一个早上,又是春天,开心些才好。

他把手放进衣兜里。士兵的装束是收紧了袖口的,做这个动作很便宜。他的手指碰到了冰凉的金属钱币。

“喝不惯,还是没喝过?”宋奇英揽住他的肩膀,“头盔里的雪水也灌得下喉咙,我想,你应该是什么都不怕的吧?”

这家伙,和他的韩将军怎么都那么有本事。邱非在心里感慨,以前,他从不觉得自己有“莽”气,可自从和这支军队成了同袍,他的血,一点就能烧起来了。


他们一路往前,好奇地打量着一切:西域的玉石和青铜饰物,波斯人的锦绣,来自大秦的银碗盏……那些商贩大多高鼻深目,眼珠也是琉璃色的,他们以前很少见到这样的外族。突厥人和他们并不像。

邱非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着,他很清楚,这些东西的价格都是他无力承担的,不过,宋奇英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,他看见他径直走到西域人的摊铺前,这回儿,都已经来不及拦住他了。

哎呀。他差点气得跺脚。谁想得到宋奇英也会是冒失鬼?他赶紧跟上去,试图把同伴拽回来,结果,宋奇英竟然已经和年老的商人搭上话了。

这家伙,在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的事?邱非皱眉,想去听他和老人的谈话。刚刚,他以为老人是西域人,现在仔细一看才发觉弄错了:这一定是个在西域待了很久很久的汉人。

他们在说这个市集的一件逸闻,大约是十年前了。那时候,邱非他还是小孩子一个,待在遥远的南方,连听都没听说过洛阳呢。

可十年前,这家摊铺就坐落在这个位置上了,直到今天,一点都没变。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事物啊。

他听着宋奇英一点一点地从老人嘴里套出话来,慢慢有了点眉目,同时,他也意识到。

宋奇英绝对是有备而来!

待宋奇英客客气气地同老人道别,他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,又拖又拽地把他推到看不见那家摊铺的地方,才停下来。

宋奇英无辜地看着他:“你做什么?”

“你在问什么?”他反问道,心里一阵担忧,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刚刚你们谈论到的两个人之一,是这里的王族啊,我都分辨出来了,这样的事流传开来,会很危险的!”

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,然后阖上了。

宋奇英朗声大笑,“邱非,你忧天地崩坠做甚么,十年了,这故事一直在流传,街巷里有年纪的人都知道,还不是都好端端的?”

“堂堂皇族,来市井之地胡闹,这不像是洛阳啊,”他说,“听上去像是你们嘲讽南朝人时才说的挥霍故事。”

“是的,我也很好奇这点,”宋奇英交握着手指,“我是从张先生那里听来这个故事的,我也一直都不愿意相信,不过,我刚刚亲耳从别的人那里又听到了,我想,那只能是真的了。”

“张先生?”等等,事情怎么更加奇怪了?张先生,也会说逸闻故事?

“对了,你还不知道,”宋奇英向他一笑,露出了锋利的虎牙。“十年前那个使拳的少年,就是现在的韩将军。”

邱非的感觉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。过了好一刻,他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“……他当年,把那个王族的小孩杀死了?”

宋奇英在他肩上拍了一拳。“邱非!刚刚的故事你都听了几成?那另外一个人,就是上林王啊!”

他反手握上肩头,摁住了宋奇英的手:“你等等!把这件事解释给我听!”


午时已过,桥上一个人也没有。

韩文清静静地看着洛河的河水。他该回营地去了,说起来,武将不就该最厌烦朝堂之上的事么,可他现在还在城墙下游荡。

难道是因为年岁渐长,他终于学会了耐心和容忍?还是什么别的?

反正不可能是离愁别绪。对于他们这些寄身锋刃,无处归路的人,想到死,也不过是一瞬。除了生死,也都是小事。

年轻时,还有一捧热腾腾的意气可诉,现在,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。让他回想起年少的时候,一个星辰坠落的夜晚,他听到父亲悲伤地说“将星陨落,天意难为”。那样空荡荡的心情。

他不想再去想了,便轻轻摇摇头,回身去摸索马辔。

将军牵着他赤色的马,走过洛河上的桥。这是一个罕有的晴日,他知晓洛阳城十年了,几乎没有遇到过第二个这样好的天。


(五)Fin  全篇 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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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注释--

狭路倾华盖:出自晋人刘琨的《 重赠卢谌》;车在狭路上翻倒了,意指世途险恶

广府:今广州省

林邑:今越南

胡床:椅,凳的前身,汉魏时期从北方传入的,故叫“胡床”;此后,中原人逐渐地由席地而坐改为垂足而坐

冰井台:与铜雀。金虎台并称为“三台”,历史上是汉魏时期,曹操在邺城修建的,冰井台下真的有设计冰库

邺都:今河北省临漳

扬州:南北朝时,杭州还只是吴兴郡,临江郡,没到州的级别,是归属在扬州之下的;这文认为邱非是杭州人氏

大秦:古罗马一带,波斯再往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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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生日,更新个报答社会^  ^

 @竹里馆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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